【口条】失算（下）
- 本章5.7k 全文1.4w 过几天再放个番外 主页里答应过的那辆车
Tim这混血小伙，虽然既怂且二，骨子里倒流着古代侠士仗义的血液，听说李一一替自己班一场篮球赛打下来，成了个瘸腿的伤员，当即表示愿意为李大侠鞍前马后，连午饭也愿意为他从食堂端来。
“瘸你妹，只是扭伤！”乌鸦嘴立时被刘启喷了回去，“有你狗拿耗子，多管闲事。午饭我会送。”
哦，只是扭伤。那你还每天来回半个小时地给人家送午饭？Tim在心里翻了个白眼。航附一中的校区甚大，教学楼到食堂足足要走十分钟，更枉论李一一所在的直升班在五楼，中午统共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，刘启几乎是以光速扒拉完午饭，汤还堵在食管里就跑着去给李一一送饭。一时嘴贱立下豪言的Tim不得不跟着跑上跑下，端茶递水。就连同桌周倩都狐疑地偷偷问他：“刘启不会是谈恋爱了吧？哪个小女朋友迷得他这么殷勤？”
“呵，女朋友都没这么娇气，都快伺候成太上皇了。”小太监Tim表示。
整整一个月，神秘的“女朋友”李一一被养得珠圆玉润的，Tim活活累瘦了五斤。
“哥，差不多得了，我看李长条能跑能跳的，咱能安心吃口饭了不？”Tim饿得饥肠辘辘地告假。
“李长条是你叫的？”刘启乌黑的眼珠瞪了他一眼，呼噜两口把菜汤混着白饭囫囵下去，抹了把嘴，看了对桌的Tim一眼：“你自己吃吧，我先过去。”
哦，不止伺候，还护短。Tim把刘启餐盘里一口未动的红烧肉全夹自己碗里。
“行了，你快去吧！”
刘启长腿飞奔，少了Tim这个累赘，几分钟就跑到了目的地。偌大的教室却空无一人。
“李长条？”刘启把餐盘放下，在教室四周转了一圈，一无所获。整个五楼的教室，就连厕所隔间他也一间间推开看了，都没找到李一一。
跑哪儿去了，这小残废。刘启撑在楼梯扶手上，喘着粗气往下面张望，四层楼梯上都没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。只有两个减肥而没去吃饭的女孩吸着酸奶迎面走上来。
“诶，刘启！又来给李学霸送饭呀？”女孩亮晶晶的眼眸里都是偶遇的喜悦。
作为老师们口中出了名不学无术的“小混混”，刘启在同学们的眼中倒是人缘极佳，长得帅气又不羁于条条框框，颇得小女生们的欢心。
他熟稔地挥手和两个女孩打了个招呼：“他人呢？”
“你还不知道呢，他数学课睡觉，被老师逮了！”女孩捂着嘴轻声告诉他。
“睡个觉怎么了，连饭也不让人吃？王八蛋。”刘启呸了一口，往办公室径直而去。
这么大逆不道的话，整个根正苗红的航附一中也就他敢说，两个女孩既艳羡又胆小地往旁边让出道。
刘启怒气上头，只顾得上冲动地去替李一一打抱不平，还没细想，学霸李一一怎么也干起上课睡觉这么“刘启”的事儿了。故而当他行至门口，听到李一一梗着脖子冷漠地对面前的数学老师说：“我就不爱听，你别费口舌了。”——刘启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他眨巴着眼睛，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小小的少年，纤瘦的脖子上扬着一颗骄傲而固执的脑袋，眼中冷漠的光透过镜片居高临下地扫在坐着的老师脸上，毫无表情的脸上仿佛不像带有温度的人类，他只是机械地吐露出大脑中的指令似的，刘启从未见过这样冰冷的李一一，小少年对他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太好——他对所有人都这样——但刘启知道，其实李一一对他的耐心和容忍比其他人多得多，他还愿意不耐烦地吐槽他，对旁人可只有“好”与“不好”两种答案。但尽管如此，李一一尚有基本的礼貌，绝不会这样冰冷无情。
刘启愣在门边，顿时不知该怎么打破这僵局，就听到那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李一一训：“我知道你聪明，都开始自学高三的内容了，但是李一一，你别以为每次考第一，老师就都能宽纵你，你不学概率学，到时候高考就差这两分，哭都来不及！”
李一一听完抖了抖嘴角，轻笑了声：“劳您费心，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。”
转身出门，他就有所预料似的，从门边抓出了个听壁脚的刘启。刘启一声不吭地觑着他的脸色，对自己不符合男子汉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。
李一一偏过头看他，声音总算恢复了正常人的温度：“等很久了吧？”
“哦，没，”刘启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往前走，“我给你盖饭盒了，不会冷。那什么，你还挺刚的啊小长条，哥真没看出来。”
“怕你等不及冲进去揍那地中海。”李一一嗤笑了声，先一步走进教室。
“哈哈哈，你变了小长条！”刘启被李一一一句话就逗乐了，浑然忘了尴尬，他搬了个凳子坐到李一一对面，“话说，你怎么惹着那老头子了？”
李一一夹起一块红烧肉，细嚼慢咽地回答他：“我不想学概率那一章，他非揪着我不放。”
概不概率的，刘启也不懂，他盯着李一一餐盘里的红烧肉，只觉得有点馋。午饭吃太急，根本没顾上荤菜，此刻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。
李一一挑了挑眉，装作没发现，夹起一块最大的肉就往刘启嘴里塞：“给你吃，我不喜欢肥肉。”
刘启被塞了满嘴，肉香四溢，让饿过头的小狼狗都快感动哭了，他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问：“为什么不喜欢？”
“哪那么多为什么，”李一一放下筷子，“我吃饱了，刚好把餐盘送过去，消消食。”刘启刚要起身接过餐盘，就被他按回座位上，“你歇着吧，明天开始别给我送饭了，我都好了。丢脸。”
刘启抬头看着他，耸耸肩：行吧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
这只是平凡的高中生活中一个再短不过的插曲，李一一虽不再讨老师喜欢，但还是稳居第一宝座，刘启再讨女生喜欢，也改变不了一路红灯的成绩单。
但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，一句如跗骨之蛆般的言语却在刘启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“你不学概率学，到时候高考就差这两分，哭都来不及！”
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？刘启忍不住怀疑起来，随即嘲笑自己：不可能的！那可是李一一！什么学校他考不上？还差这两分？
刘启头一次主动打开数学课本，翻到概率那一章，章首的导入举的例子很简单：拿出三颗骰子，各投一次，问三颗都投到1的概率有多大？
刘启捏着韩子昂搓麻将的两颗骰子端详着，顺手一丢，5、6，又丢了一次，3、2。他漫不经心地一次次投，从没投到过两个1，刘启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在两颗滚动的小小正方体间颠来倒去：不会真差两分吧？这种概率事件谁说得准？
这念头一冒出来，刘启就止不住后怕，他知道李一一从小梦想考上航空航天大学的宇航科学技术专业，那是航大录取分数线最高的专业，连航附一中也考不上几个人。李一一可不能出意外！得想个法子激励他。
刘启端详着在桌面上一圈圈滚动的骰子，不学无术的小脑瓜瞬间就想出了个歪主意。李一一最受不得激将法，就你了。
正方体也太普通了，要搞就搞个大的！
下定决心的混混校霸，头一次找到了生活的动力，再也不吊儿郎当地四处胡闹，整个航附一中的老师都松了口气，就连李一一面前，也少见他去晃悠。李一一自觉乐得清静，日常同路上下学，他也没问刘启在忙活什么。
住在研究一所的家属大院里，刘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，很快从邻居何叔叔的书上翻到了一个复杂而精美的多面体模型，按照平面展开图绘制了个一模一样的纸模型，可要将它拼起来就不是易事了。那模型的每个面连刘启小指的指甲盖一半还不到，折了这一面，歪了那一面，牵一发动全身，刘启烦躁地几次把它丢到一旁，又灰溜溜地捡回来重新叠。要不是图省事剪了个圆寸，他迟早得把自己的头发揪光。就这么折腾了好几天，画废了一打草稿纸，刘启才慢慢找到折起来的窍门。
可纸折的多面体软趴趴的，立也立不住，刘启就把目光盯住了研究所后门废弃的金属薄片，成天跟个捡垃圾的小孩似的，偷偷摸摸地蹲在后门翻找适合的材料，被铁片铜条把十指刮得遍体鳞伤，才终于翻出几片软度适当可塑性强的铝箔。
李一一见他成天灰头土脸的，嘴上愈发嫌弃，想激一激刘启，没料到向来禁不起撩拨的发小这次口风紧的很，愣是没透露出半点自己近日捣鼓的小秘密。李一一又不愿拉下脸去问他，便只能生着闷气，不了了之。
刘启嘴上神秘，心里却明白接下来才到了最难的时候，铝箔的折叠比起纸张，更不在一个难度上，刘启从来粗苯的手指绣花似的翻飞，刻刀小心翼翼地掌控好力度，使铝箔刚好弯折又不会折断。他成天钻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捣鼓，连家属大院都安静了不少。
李一一有天听到邻居王磊叔叔竟和何叔叔感慨“刘启这小子不闹腾了，咱大院反倒无趣”，沉默寡言的小天才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整日没劲的根源。生活中要少了刘启围着他耍猴戏，竟没什么别的乐趣了。
可没等刘启的杰作出世，家属大院就出了件大事——李一一失踪了！
准确的说，是逃学了。
学校传来这消息的时候，整个大院都炸了锅，接到电话的韩子昂身旁围了一堆平日只相夫教子的妇女。
“老韩你确定没听错？不是你家刘启逃学？”
韩子昂自嘲：“刘启？老师都习惯了，哪还会特地通知啊。真的是李一一！这小娃不见了！”
“朵朵，快去找找你哥，他肯定知道一一在哪儿。”
韩朵朵难得提早放学回家，书包还没放下，不情不愿地回他：“李长条逃学，没准就是户口怂恿的，他俩肯定在一块儿呢。”
刚被念叨上的人，下一秒就出现在大院门口，刘启见整栋楼的人都“夹道欢迎”他回来，还以为自己逃学又被告状了，慌忙地把花了一下午终于做好的两颗小玩意揣兜里，故作淡定地问：“怎么着？这么欢迎我？”
传达室电话旁的大家着急地一拥上前围住他。
“刘启！李一一呢！”
“你俩没在一块儿？！”
“怎么就你一人！”
刘启被同时炸锅的声音吓了一跳，好不容易找出一个重点：“李长条？他怎么了？”
“他逃学啦！”韩朵朵朝他喊，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对此感到酷毙了。
“啥玩意？李一一？逃学？”刘启瞬间不能理解这几个字的组合，看着众人均是一脸严肃焦急，他才敢相信李一一真做了这事，“反了他了！”
刘启把书包往地上一甩，夺门而出。
身后混杂着各种着急的、安慰的、出主意的声音，韩子昂高喊“先报警！让警察帮忙找！”的声音，和韩朵朵天真的疑问“逃学就反了吗？那户口他自己都反多少次了？”
刘启一个也没顾上，他一口气跑到大街上，秋老虎的夕阳烤得他滋滋冒汗，刘启捏着口袋里来不及送出去的心意，满脑子浆糊。正值放学与下班高峰，车水马龙迷乱人眼。刘启呆站在十字路口，心里全是混乱而毫无章法的问题：李一一会去哪儿？李一一怎么会逃学？他是不是出事了？不可能！李一一福大命大！呸呸呸！那这混蛋到底去哪儿了！
“哔——”被挡道的汽车朝刘启猛按喇叭。
“妈的，赶着投胎啊！”刘启朝扬长而去的车屁股竖中指，精神倒被汽笛声拉了回来。
不行，你要冷静，刘启，现在只有你能找到他。
李一一、李一一……
李一一最厌烦这种喧闹的地方，他要真逃学，一定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着。李一一不常出门，这地方一定离家不远，在他熟悉的安全距离之内。
只有那里了！
刘启猛然醒悟，朝研究所的方向拔足狂奔。研究所背面的后山，是少有人去的一座荒山。但刘启知道，山的西面半山腰上有个狭小的平台，站在那里正好能将整个研究所的大楼一览无余。很小的时候，每逢刘培强约定好陪他又被迫赶去加班，刘启就会跑到那里张望，尽管根本看不到研究所内部，也不可能瞧见失约的父亲，但他心头就像有了个踏实的念头。认识李一一后，他把这个秘密大方地告诉了同病相怜的小一一，李一一的父亲经常日以继夜地加班，说话还漏风的小孩童口头上表示“才不会做这种没有用的傻乎乎的事”，但刘启好多次见过他独自一人坐在坡边，盯着研究所的方向出神。
如果李一一想一个人呆一会儿，那就只有那里了。
刘启跑得大口喘气，整个胸膛被干燥的秋风刮得火辣生疼，不知为什么，他直觉李一一此时需要他，或说是他需要一个平安无虞的李一一，刘启一刻也不敢停下来，一口气跑上了山。
夕阳慢慢地往下沉，余晖洒在西边的坡上，晚霞温柔的给草木披上红润，刘启就这样看到独自站在坡上的李一一，霞光均匀地罩在他身上，似笼了一层纱，却暖不了他整个人。
“李长条！发什么楞呢！”刘启用力以一种欢快的语调喊他。
李一一在逆光中回过头来，直射过来的光线几乎要让刘启的眼睛酸涩地落泪，他眯着眼看李一一。明明只是十三岁的少年，却像一座立了多年，无悲无喜的塑像。刘启深深吐纳出焦躁的气息，努力缓和下来，朝他走过去。
李一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，刘启的脸颊上薄薄一层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汗珠，让他整个人都在李一一眼里发光。李一一胸口堵着的那团浊气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。
“你来干嘛？”他笑着问。
“接你回家。”他也笑着答。
从来喜欢对李一一刨根问底的刘启，莫名地不想知道李一一逃学的原因，他明白，李一一心中有一个自己独立而骄傲的小宇宙，他能看到，已是李一一对他独有的优待，至于那小宇宙里的星球如何运转，那是李一一的事。
“喂，送你个东西。”刘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被自己攥了满手汗的二十面体骰子，“做的还不太好，我本来想再做个实心的。不过现在送你，正好。更好看的，等我以后厉害了，再送你。”
李一一从那只湿润的掌心接过两颗做工粗糙的小玩意，边缘还没磨平，也不知道刘启做的时候被划了多少道口子，铝箔被刘启火热的掌心捂得发烫，滋滋地烧穿了李一一冰筑的外壳。
他把玩着两颗小骰子，用一贯有些欠扁的口气嘲笑刘启：“那你可得认真学习了，否则我猴年马月才能收到啊。”
“你等着。不用很久。”刘启认真地盯着他答。
李一一忽然就想起那个深夜，他在黑暗的书房里，一束微弱昏黄的手电灯光照亮的那三个字。
——男性在什么情况下会bo起？
——xing冲动。
那张泛黄的书页上还有许多个可能的原因，可李一一只记住了这一个。
他现在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位，冲动地叫嚣着他靠近刘启。
所有多年故作嫌弃又不想远离的矛盾，所有被牵绊住的目光，所有的赌气和别扭，都找到了缘由。
李一一看着刘启逆光下坚定紧绷的下巴，向他跨前一步。
“你其实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逃学吧？”
“……其实也不重要。”刘启心虚地回答，眨巴的眼睛却已经出卖了自己。
“我告诉你好了，我就不喜欢上数学课。我厌恶概率学。我厌恶一切不确定的因素，运气、几率和不稳定。”
“最近自学了高数，我才发现，概率才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存在。就像你送我的这两颗骰子，在这个宇宙中，没有任何一件事必然会发生，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必须存在，就连宇宙中存续千万年的星球，都是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同时碰撞，才迸发出的偶然。”
“多奇妙啊。”
“你和我的存在，都是一种偶然。”
刘启还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，心口却有预感地砰砰直跳。他屏住呼吸听着李一一一字一顿清晰地对他说：
“刘启，你带给我太多失算的意外，如果这是所谓的命中注定——”
“那就和我在一起吧，这一辈子。”
“我不想错过这场亿分之一的馈赠。”
十三岁的少年，终于长到了抬头就能吻上那片嘴唇的身高，他轻轻地把自己琢磨不透的心贴上去，将最后一抹夕阳的暖意含在嘴里，送到刘启惶惑而微张的口中，严丝合缝的，将刘启满溢的惊喜和多年的求而不得一寸寸填满。
滚烫，又酥麻，抓着心口无规则的悸动，突突直跳。
原来这就是意外，李一一想，也不赖。
